慢慢长大
叶广芩
“耗子丫丫的故事”第三部写完了。正值2020年清明节前夕,窗外细雨纷纷,缤纷的樱花在雨水中低垂着脑袋。在这祭奠逝去亲人的日子里,给人平添了无限寂寥和沉重。国内各地防范疫情的封锁在慢慢松开,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已经在楼下的花园里奔跑玩耍,我在房间里沉闷了两个多月,面对电脑,面对空荡无人的街道,深感笔下所写的文字近乎童话。《土狗老黑闯祸了》的写作从开始到完结,是在新冠肺炎的防疫中完成的。笔下那遥远的笑声,北海的白塔,恣意挥洒的亲情让我泪流满面。父亲、母亲、老三、老七,他们都走了,只剩了耗子丫丫,耗子丫丫也老了……
想起往日,总觉得亲人和朋友可贵,特别是在他们离去以后,常常会想:当时要是……却没有当时了。
我告诉自己的孩子,要珍惜今天,珍惜当下!哪怕是明天,回忆起现在都是珍贵的。
武汉、北京……世界新冠疫情大起,坏消息一个一个扑面而来,让人感到不安。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,对于谁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。我想到了那些封闭在家里的孩子们,想到了灾难对他们的无情打击,阵阵心痛。
我四岁的孙女Kiki很久没下楼了,她望着楼下公园晃动的秋千,羡慕地说:“奶奶,风在打秋千呢!”
一个小男孩郑重向妈妈提出要“到外面玩”。妈妈不让,说大家都在隔离。男孩哭着说:“不让我出去是件很不好的事情。”妈妈说外面有病毒,男孩说:“我要出去和病毒玩。”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,他真应该在阳光下像小狗一样撒欢儿,奔跑!
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视频,不是呼天抢地的悲哀,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:一个两三岁穿着粉衣服的小姑娘,戴着大口罩,摇摇摆摆地走进封锁的小区。她走到保安跟前慢慢地自动停下,让检查者用测温枪在她脑袋上点了一下,没有问题,可以进入。小姑娘刚要挪动脚步,忽然想起什么,小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通行证,拿给门卫看……自始至终小姑娘的脸上没有笑容,她的动作沉着缓慢,按部就班。我真想跑进视频,把她抱起来,紧紧地搂在怀里。她还小,那么小!这一切,大概会成为她永生的记忆,在她老了的时候,倘若她能写书,我想她一定会把这些写出来。经此变故,孩子们变得坚强而懂事,学会了忍耐和支撑,学会了顺应和遵守,他们在灾难中慢慢长大。
这时候,我正在写《土狗老黑闯祸了》中妈妈生病的一节,耗子丫丫已经不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,她有了自己的思考,有了独立的举止,她学会了爱,爱病中的妈妈,爱所有的人:我生病了有妈在跟前,她一刻不离地陪着我,只要我一睁眼,妈永远在,可是妈生病了,身边却没有一个人。她一睁眼,眼前只有白墙和窗户。我往前探了探身,好更近地看看妈,以前都是妈抱着我,现在我很想抱一抱妈。在这一刻,我觉得妈很可怜,我得好好爱她。
丫丫学会了同情,小小的心变得细腻而柔软,将心比心,她知道了要关心别人,懂得了坚强的人也需要安慰:姥姥哭了,无声地掉着眼泪。第一次看见刚强的姥姥哭,我心里酸酸的,爬到姥姥身边,抱住姥姥,像妈妈哄我那样,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。我明白了,当“光荣军属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大门上的牌子虽然很鲜亮,可谁知道内里的担心和惦记。我突然觉得以前自己活得糊涂又无知,不明事理,傻吃傻玩。我以后不能这样了,该懂事了。这就是长大。
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,我想到自己的童年,想起孩童时候走过的路。除了与历史相对的会意以外,拾取到手里的往往是一个个琐碎的细节:吃小吃、补袜子、买兔儿爷、独自去医院、给祖先上坟、跟乌龟较劲、跟耗子周旋,还想到了花猫的独立、黑狗的随和,姥姥家精打细算的日子、方家胡同小学的老师和同学……正是这些细节,编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,把小时候调皮的丫丫和今天白了头发的我没有间断地连接起来。日本制作了一款很有创意的日历,厚厚的一本,一天揭一张,揭下的一张似乎并不整齐,一张又一张,揭啊揭,年底揭完最后一张时,你会发现逝去的那些参差不齐,竟然让你揭出了一个立体的金碧辉煌的金阁寺,日子过去了,金阁寺留下了。我们每个人都会在一年里,一生里,留下自己的金碧辉煌。
在此,我要感谢北京出版集团,感谢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编辑们,正是你们的启发和支持,让我进入了儿童文学的创作领域,我对这个领域虽然陌生,但是我愿意探索和坚持。
叶广芩
2020年4月2日
来源: 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黄堡书院